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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少年人的愛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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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章 少年人的愛慕

按例, 宴會設在麟德殿。

瑤英進宮的時候,已經是傍晚了。

天際處浮起點點寒星, 西邊遼闊的穹宇晚霞滿天, 籠下一道道熊熊燃燒的熾熱霞光。巍然俯臨在池畔的亭臺樓閣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輝之中,投下壯麗的廓影, 鱗次櫛比的廊廡飛閣環繞圍拱。

微風拂過,送來一縷縷清涼之意。

立在長階下,依稀可以看到殿閣之中熱鬧的歡宴。大堂人影幢幢, 歡聲笑語,高聳的幾層涼臺半卷的珠簾後珠圍翠繞,衣香鬢影。

臺下,一班懷抱琵琶、篳篥、箜篌、胡琴、羯鼓、牙牌、金鈴的樂伎坐在樓臺西側的氈毯上,笙歌陣陣。

臺上, 身著彩衣的舞伎隨著樂聲翩翩起舞。

瑤英下了馬車, 立在階前, 擡頭仰望矗立在高臺之上的亭閣,衣袂翻飛,面龐皎然生光。

月臺上等候多時的年輕男子怔怔地看著她, 半晌才回過神,幾步沖下長階, 站定在她面前, 氣喘籲籲,臉色蒼白,神情局促。

瑤英含笑道:“三郎。”

鄭景沈默地看著她, 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:“公主……跟我走吧。”

瑤英一怔。

鄭景臉紅到了脖子根,結結巴巴地道:“有件事我沒對公主提起過……鄭家之所以向秦王提親,不是因為我父親看重門第,而是因為……因為我愛慕公主。”

話說出了口,他臉紅得更厲害,腦袋垂得低低的,渾身發燙,頭頂幾乎能冒出幾縷煙來。

“鄭家求親……求親之前,我……我見過……見過公主。”

七公主可能早就不記得了,鄭景卻是銘刻在心。

第一次見到七公主的時候是桃李爭妍的春天。魏郡兒郎、小娘子相約出城賞春,鄭景和庶出的長兄賭氣,摔下了馬,滿身泥濘。

族兄、姐妹們坐在馬背上,居高臨下,嘲笑他不中用。

鄭景滿身泥濘,腿被韁繩纏住了,怎麽都爬不起來。長兄就在一邊遙遙觀望,等著他出聲求救,他心中屈辱,不願張口。

幾個紈絝少年驅馬圍著他打轉,故意掀袍解帶,作勢要羞辱他。

突然,一道鞭聲淩空而至,頭梳雙螺髻,穿銀紅衫、石榴裙的七公主驅馬沖下山坡,一鞭子打退了領頭的紈絝少年。

少年郎們大怒,正待調笑七公主幾句,看到勒馬停在杏林邊、漫不經心朝這邊看的李仲虔,嚇得直哆嗦,立馬一哄而散。

七公主提鞭,輕輕挑開了鄭景被纏住的右腿,留下一個奴仆照應他,撥馬轉身,奔著李仲虔去了。

鄭景摔落在一灘爛泥中,仰起臉,目送少女遠去。

她臉上的笑容讓葳蕤的十裏杏林黯然失色。

後來鄭景在李家私宴上再次見到聲名遠播的李家女公子,發現她和自己第一次見到的少女很不一樣,她嫻靜溫婉,舉止端莊,一點都不像那個提鞭在春風中肆意馳騁的少女。

鄭景第三次見到七公主是在銀杏泛金的秋天。

那晚李仲虔在王府設宴,他應邀赴宴,席間被長兄的好友戲弄,吃多了酒,誤入王府後院。

他走到一座亭閣前,醉中隱約聽見女子嬌柔的談笑聲,心知中計,慌忙躲進階下的牡丹花叢之中。

亭閣中紗簾高卷,彩燭輝煌,食案上碗碟琳瑯,擺滿山珍海味,十幾個濃妝艷抹、珠翠滿頭的王府姬妾或坐、或臥、或立,正含笑觀看庭中一名女子起舞。

少傾,樂曲聲停了下來,女子含笑朝正席拜了拜,姬妾們笑道:“阿柳這一舞不如七娘的好!”

柳氏不依,姬妾們攛掇七娘和她比試。

一名梳雙螺髻的嬌艷少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,脫了鞋履,站在圓毯之上,舉起手中金鈴,含笑環顧一周,慢慢扭動腰肢,羅衫飛揚,燈火照耀下雪白肌膚若隱若現。

鄭景臉紅心跳,不敢多看,卻又呆呆地舍不得挪開目光。

他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舞蹈,嫵媚曼妙,柔中帶剛。

腰肢風擺柳,橫波如春水。

少女跳到一半,鄭景被一個高大的護衛揪出牡丹花叢,臉上挨了好幾拳。

閣中貴婦叱他是登徒子,他結結巴巴地解釋。

少女走到廊檐下,香汗淋漓,羅衫下豐肌如雪,瞥鄭景一眼,笑著對護衛道:“阿青,他是我阿兄的客人,多半是吃醉了誤闖進來的,送他出去罷。”

護衛應喏,送鄭景還席,確認他是鄭家三郎,這才放他離開。

鄭景酒醒之後悄悄打聽,得知李瑤英那晚跳的是拓枝舞。

第四次見到七公主時,他正是在平康坊觀看胡姬跳拓枝舞。

每一次都狼狽萬分。

也正是這幾次狼狽的見面讓鄭景知道,七公主並不是長安紈絝少年口中那個高高在上、不食人間煙火的貴主。

她如此美麗,如此明艷,又是如此的鮮活而真實。

她會仗義地解救被譏笑折辱的少年,俏皮地和兄長撒嬌,得意地和王府姬妾鬥舞,冷淡地驅趕紈絝少年,乖巧地應對世家貴婦。

她也會害怕,也會仿徨無助。

晚霞熊熊燃燒,長階上灑滿燦爛夕光。

鄭景攥著瑤英的手,擡起頭,臉上依舊漲紅,鄭重地道:“我仰慕公主,此心可昭日月,秦王不在了,我會像秦王那樣,好好照顧公主,敬重公主,公主想去騎馬就可以去騎馬,想跳舞就跳舞……”

他停頓了很久,“我實在不忍看公主踏進高臺。”

七公主這一去,就是羊入虎口啊!

瑤英看著鄭景,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淺笑:“三郎,謝謝你。”

少年的愛慕情真意切,含蓄羞澀,即使或許只是他的一時沖動,也值得被善待尊重。

“我阿兄素來不喜歡書生,我先前還疑惑,他怎麽會挑中你……”瑤英笑了笑,“他沒有看錯人,三郎,你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。”

鄭景喉頭滾動了幾下,羞愧地道:“我實在無能,保護不了公主,也救不了秦王……我……”

瑤英打斷他的話:“你已經幫了我很多忙,我都記在心裏。”

“公主隨我離開吧……”鄭景喃喃。

瑤英搖搖頭,“三郎,五歲那年,我被拋在戰場上,所有人都說我已經死了,我阿兄不顧忠仆的阻攔,一個人穿過戰場去救我。那時還在打仗,阿兄在死人堆裏挖了幾天才找到我,亂兵還沒走遠,我們不能暴露李家公子女郎的身份,阿兄帶著我往北逃,我走不了路,阿兄就抱著我,背著我……”

……

李仲虔那時候只有十一歲,背著瑤英東躲西藏。

沒有吃的,李仲虔就去挖草根,去抓洞穴裏的蛇和老鼠,舍下臉面去乞討,去和其他流民搶奪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。

沒有鞋穿,李仲虔撕下衣裳包住她的腳,自己卻光著腳板翻山越嶺,腳底都磨爛了。

遇上亂兵燒殺搶掠,李仲虔背著瑤英逃命,他幾年沒練武了,又還是個孩子,身板不像後來那麽壯實,跑得不快,好幾次差點被追上。

有一次瑤英從他背上掉了下去。

馬蹄聲就在耳畔響起,瑤英趴在草地上,沒有出聲。

奔逃中的李仲虔還是很快發現她不見了,回頭,看到身陷亂軍包圍的她,目眥欲裂。

其他一起逃命的流民朝李仲虔大叫:“傻小子!快跑啊!快跑啊!”

瑤英趴在地上,心裏也在叫:快跑啊,阿兄,快跑啊!

李仲虔沒有跑。

他甚至沒有一刻的遲疑,毅然掉頭朝她跑了過來,不顧那一柄柄寒光閃閃的長矛,撲到了她身上,把她牢牢護在身下。

他們僥幸逃過一劫,李仲虔只受了點輕傷。

流民罵李仲虔傻:“這次是你走運,背著這個病秧子,你遲早得死!”

李仲虔沈著臉不說話,抱著瑤英,把身上唯一的一塊餅餵給她吃。

瑤英不肯吃,她知道自己是哥哥的累贅,哥哥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。

李仲虔面色陰沈,掰開瑤英的嘴巴,把餅掰碎了一點點餵進她嘴裏:“小七,乖,阿兄不會拋下你。”

瑤英哭著搖頭。

李仲虔捏住她的下巴,狹長的鳳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,目光陰鷙:“小七,你聽好了,你不是阿兄的累贅,阿兄一定會帶你回家。你活著,阿兄帶你回去,你死了,阿兄也要把你背回去。所以你得好好活著,懂了嗎?”

五歲的瑤英又感動又有點害怕,擦幹眼淚,吃了幾口餅,剩下的一小半推給李仲虔:“阿兄也吃。”

李仲虔接了餅,還是沒吃,藏進了袖子裏。

那小塊餅最後還是留給瑤英吃了。

……

時隔多年,回想當年逃命時的種種,瑤英還是紅了眼眶。

“三郎,假若你有位兄長如此待你,他身臨險境的時候,你會不會舍己救他?”

鄭景眼圈微紅,點點頭。

瑤英一笑:“當年,我阿兄想過帶我和阿娘離開……可是他才十一歲,阿娘需要精心照顧,我又多病,在外流落的日子,我斷了藥,所以不能下地,阿兄每路過一個坊市就去求郎中幫我看病,我們沒有診金,也買不起藥,那些人自然不會為我診治,阿兄很自責……”

十一歲的李仲虔明白,憑他一個人,沒法給瑤英安穩的生活。

正如他們回到魏郡之後,李德的幕僚說的那句話:二郎,只有待在魏郡,夫人和女公子才能在亂世之中平安順遂,才能有源源不斷的昂貴藥材調養身體。

瑤英低頭,輕輕拉開鄭景的手:“阿兄怕護不住我和阿娘,不敢韜光養晦,披上戰袍領兵作戰,可他的身份是聖上的忌諱,也不能像其他皇子那樣隨意嶄露頭角,他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幹脆放浪形骸,隨波逐流,即使這樣,他還是讓我和阿娘這些年過得自自在在。”

她不是李德喜愛的公主,但是京中誰敢欺負她?

瑤英擡起頭,目光堅定:“現在阿兄有難,我要救他,不管代價是什麽。”

“我不會跟你走。”

鄭景無言以對,失落地垂下雙手。

半晌後,他擡起發顫的手:“我送公主去涼臺。”

瑤英朝他笑了笑,搖搖頭:“不,這條路,我自己走。”

鄭景嘴巴張了張,沒有說什麽,站在原地,目送他愛慕的女子踏上長階,窈窕的身影漸漸沒入無邊的暮色之中。

涼臺高閣之上,觥籌交錯,笑語喧嘩。

暮色漸沈,閣中已經燃起數百支蠟燭,燈樹參差錯落,燭火輝煌,宛如漫天繁星墜地,銀河燦爛。

不過,當頭挽高髻、盛裝華服的瑤英走進帷閣之中,滿室閃耀的燭光霎時黯然失色。

席上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交談,呆呆地望著她。

位於正席側邊的諸胡部落首領更是直接打翻了酒碗,目瞪口呆。

瑤英迎著無數道潮水般湧向自己的視線,眸光沈靜,一步一步走到正席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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